暮色如铁,沉沉压向奉天城。帅府西院书房内,张学良的身影长长投在挂满军事地图的墙壁上,随火光摇曳,似一头困于笼中亟待扑噬的猛兽。
案头,两份文件并排放置。一份是东三省兵工厂督办荣臻送来的扩产进度急报,字里行间充斥着“铜料短缺”、“技工流失”、“杨总参议要求优先保障铁路器材”等字眼,扩产计划几近停滞。另一份,则是警务处长黄显声以绝密等级呈送的监视录要,详列了杨宇霆、常荫槐近三日来与满铁高级顾问、日本领事馆秘书等人员的秘密会面时间、地点,甚至包括常荫槐心腹悄然存入正金银行的巨额不明款项的票据影印。
冰冷的文字与模糊的影像,交织成一条清晰而危险的轨迹,首指核心——他们不仅在掣肘,更在出卖。
房门被无声推开,谭海引着一身寒气的黄显声悄然入内,旋即又无声地退至门外,与阴影融为一体。
“总司令,”黄显声声音压得极低,从怀中取出一张小小的纸条,“半小时前,我们的人冒险截获并速译了从常荫槐官邸发出的一份商码密电,接收方是旅顺关东军司令部的一个秘密呼号。”
张学良接过纸条,上面只有简略一行译文:“‘货款’己收,‘货仓’出入通道畅通,盼‘货主’如期莅临。
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他指尖发颤。“货仓”指的是什么?兵工厂?北大营?还是整个奉天?这己远超内部争权,这是彻头彻尾的里通外国,是将东北山河与千万生灵置于日人砧板之上的叛卖!
他想起十数日前,在那间灵堂,杨宇霆那番“联日自重”的“老成谋国”之论,当时只觉其迂腐自私,如今看来,竟是为今日叛行铺垫的欺世谎言!一股混杂着暴怒、憎恶、还有一丝被信任之人彻底背叛的冰寒,自心底窜起,瞬间席卷西肢百骸。
他猛地攥紧纸条,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发白,良久,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:“知道了。”
黄显声抬头,欲言又止,终是忍不住低声道:“总司令,杨、常二人,近年来经营,其势力盘根错节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是否先行控制,再…”
“控制?”张学良猛地打断,声音嘶哑却锐利如刀,“如何控制?以何罪名控制?凭这纸条?他们大可矢口否认,反诬我等裁赃陷害!届时打草惊蛇,其党羽必然反弹,内部顷刻大乱,日本人正巴不得有此借口,铁蹄朝发夕至!我等皆成民族罪人!”
他霍然起身,在逼仄的书房内急速踱步,地毯被军靴碾出深深的痕迹。“他们这是在逼我!一边卡着兵工厂的脖子,让我的兵没有枪弹;一边将铁路枢纽牢牢握在手中,让部队无法调动;一边还要把家门钥匙亲手递给强盗!他们是要我张学良眼睁睁看着父帅留下的基业,三千万父老的家园,就这么被他们一点点拆碎、卖光!是要我跪着生,然后拖着整个东北一起跪着死!”
他倏地停步,转身盯着黄显声,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彻底取代:“不,他们错了。这东北,不是他杨宇霆、常荫槐的私产,更不是能用来向日本人换取富贵的投名状!我张学良可以死,但这东北,绝不能从我手里亡!”
陡然间,张学良回忆起前世的所熟知的血泪抗战史。在长达 14 年的浴血奋战中,中国军民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,想起那一桩桩的大屠杀。想起那牺牲的3500万同胞,不由得气血翻涌!
他走到窗前,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扇,凛冽的寒风瞬间倒灌而入,吹得案上文件哗啦作响,汽灯灯光剧烈摇曳。他深吸着这冰冷的空气,仿佛要借此压下胸腔翻涌的杀意与悲怆。
窗外,奉天城灯火阑珊,寂静中蕴藏着无尽的暗流。更远处,是无边无际的东北黑夜。
他知道,自己己站在命运的悬崖边,退后一步是万劫不复的深渊,向前一步则是血雨腥风的独木桥。再无转圜余地。
是时候了。
他缓缓关窗,隔绝了外面的寒气,书房内重归死寂,唯有汽灯不祥的嘶鸣。他的脸色恢复平静,但那平静之下,是冻结一切的森寒。
“显声。”
“卑职在!”
“两件事。”张学良的声音低沉、平稳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决断,“第一,监控照旧,证据继续深挖,尤其是这‘货仓’究竟所指何处,必须尽快查明。我要的是铁证如山,要的是将来天下人看得清清楚楚的明白!”
“是!”
“第二,”他顿了顿,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夜,一字一句道,“让你手下最精干、最绝对可靠的人,准备好。听候我的命令。”
黄显声身躯猛地一颤,瞬间明了这“准备好”意味着什么。他深吸一口气,脚跟重重一并,没有任何犹豫:“是!警钟明白!人,时刻准备着!”
张学良挥了挥手。黄显声躬身,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。
书房内,再次只剩下张学良一人。他走回书案前,拿起那份关于兵工厂困境的报告,又看了看那张写着叛卖密语的纸条,眼中最后一丝温情彻底消散。
他提起毛笔,在一张空白的电文纸上缓缓写下几行字,那是发给南京的又一份密电,语气较之前更为坚定果决,暗示内部清理己势在必行。
写完,他并未立刻唤人发送,只是将其放在一旁。然后,他从抽屉深处,取出一把保养得极好的柯尔特1911手枪,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,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。
他沉默地擦拭着枪身,动作缓慢而专注。脑海中却己开始飞速盘算每一个细节:时间、地点、人员、方式,以及事后如何迅速稳定局面,如何向外界公布,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反弹和日本人的反应。这是一盘不能有任何疏漏的死棋,一步走错,满盘皆输。
他想起了父亲张作霖,那个一生在刀尖上跳舞的乱世枭雄,最终却倒在了日本人的阴谋之下。如今,同样的危机以另一种形式摆在他的面前。但他知道,自己不能再重蹈父亲的覆辙,不能再给日本人任何可乘之机。
窗外,北风呜咽,掠过帅府高大的屋檐,如同无数亡灵在哭泣,又似在催促。
杀机,己如离弦之箭,再也无法收回。
这一夜,帅府书房的灯光彻夜未熄。张学良站在巨大的东北地图前,目光如炬,仿佛要将这片黑土地上的每一寸山河都刻入心中。他知道,自己即将做出的决定,将改变无数人的命运,也将改变历史的走向。
但有些路,一旦选择了,就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。
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,但也预示着光明的到来。张学良深吸一口气,将手中的枪缓缓放下,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的光芒。
"为了东北。"他轻声自语,声音虽轻,却重若千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