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渐渐爬高，令客栈门前的青石板泛起微光。柳春城里各处的作坊工地上歇工的梆子声此起彼伏地响起。庸人客栈的堂屋，也随之迎来了它一日中最喧闹的时辰。
嘈杂的脚步声和谈笑声由远及近，先是零星几个，随后汇成了一股人流。多是些穿着短打肩上搭着汗巾的工匠力夫，也有几个附近田里归来、裤脚还沾着泥水的农民。
“冯小哥，老规矩，一荤两素，米饭压实在点！”
“好嘞，张叔，今天有您爱吃的豆角炒肉。”
冯鹤洲系上了半旧的围裙，站在堂屋那张摆着几大盆菜的木桌后，手里握着长柄菜勺，脸上挂笑，手脚麻利地为排成长队的工农打菜。
周青瓷端着一碗冒尖的米饭，筷子上还插着半块从灶房顺来的酱箩卜，蹲在通往后厨的门坎边，小口小口地扒拉着。
眼前熙熙攘攘声音鼎沸，冯鹤洲正在那忙的团团转，额角渗出汗珠都不自知，嘿，这可比城主府里那些规行矩步好玩的多。
断墨生不知何时已移坐到了柜台后，那里位置稍高，能看清整个堂屋。他面前摊着一卷书，手边放着清茶，目光落在往来的人群和忙碌的冯鹤洲身上。偶尔有熟识的工匠跟他打招呼，他便微微颔首，脸上带笑。
柜台上的铜钱叮当作响，那是工农们自觉将饭钱放入一个敞口的木匣之中，他偶尔瞥上一眼毫不在意。
队伍缓慢向前移动，冯鹤洲的动作始终流畅。他一边打菜，一边还能跟相熟的客人聊上两句家常，问问木匠家儿子的咳嗽好了没，说说铁匠新打的锄头是否顺手。
周青瓷蹲得腿有些麻，站起身活动了一下。她看着冯鹤洲又一次弯腰去舀底下盆里的豆腐，额前的碎发都被汗水濡湿。
“喂，累不累啊？”
冯鹤洲正给一个壮汉碗里加米饭，闻言直起身，空着的手反手捶了捶自己的后腰，舒叹口气：
“还行，惯了。怎么，周大小姐蹲累了？”
周青瓷撇撇嘴，把嘴里那口饭咽下去，空碗随手往旁边灶台上一放：
“看你这么辛苦，本姑娘发发善心，要不要换换手，让你歇歇？我来帮你打！”
冯鹤洲侧过头，瞧见她那跃跃欲试，分明是觉得好玩的样子忍不住失笑：
“嘿？大小姐，你这是想来体验生活，当做一时玩乐吧？这活儿虽说看着简单，但要把握好分量让大家都满意可不容易。”
周青瓷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去，小脸一皱，不满地瞪着冯鹤洲：“冯鹤洲！你这人真没良心！本姑娘这么体谅你，关心你，你倒好，狗咬吕洞宾！哼！”
她气呼呼地，转身作势要走。
冯鹤洲见她真有点恼了，连忙哎了一声，手上动作不停，嘴里告侥：“好好好，是我说错话，周大小姐菩萨心肠，体恤我等劳苦众生。”
他飞快地给眼前这位客人打完菜，趁着下一个还没挤到跟前的空档，将手里那柄长勺往周青瓷手里一塞：“喏，给你试试。可拿稳了，别掉盆里。”
周青瓷没想到他真给，愣了一下，随即那股不高兴立刻被新鲜感取代。
她立刻学着冯鹤洲的样子，双手握住勺柄，站到菜盆后，身板挺得笔直。
冯鹤洲看了看队伍，又看了看她，叮嘱道：“分量差不多就行，别太多，也别太少，我出去透口气。”
“知道啦，罗嗦！”周青瓷头也不回，注意力全在眼前排队的客人身上，象是新官上任。
冯鹤洲笑了笑，解下围裙搭在旁边的椅背上，撩起衣襟擦了擦额角的汗，便从喧闹的堂屋侧门走了出去，站到了客栈门口的屋檐下。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，他微微眯起眼，看着街上车马行人，长长舒了一口气，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清闲。
刚站定没多久，肩膀就被人从后面用力搂住。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：“鹤洲！怎么在门口竖着？这会儿不正是你最忙的时候吗？”
冯鹤洲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。他扭了扭脖子，侧过脸，对着身后那张贱笑的脸无奈：“王大伟？你怎么跑这儿来了？”
他一边说着一边歪头示意：“喏，里头有位热心肠的在帮忙呢。”
搂住他的是个年纪与他相仿的青年，名叫王大伟。身材比冯鹤洲壮实些，穿着半新不旧的蓝色衣裳，是望春书院的学生。
他家在城南开了间小裁缝铺，父母日夜操劳，省吃俭用供他读书，指望着他能读出个名堂，光宗耀祖大有所为。但大为听着不够气派，所以就取名大伟，寓意宏大伟岸。
王大伟顺着冯鹤洲示意的方向，踮脚朝客栈里张望，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菜盆后正手忙脚乱的周青瓷，那身红棉袄在灰扑扑的人群里格外扎眼。
“周大小姐？她怎么在这儿？你这客栈还请童工？再便宜也不至于让城主家的小姐来干这个吧？”
冯鹤洲被他这反应逗乐了，笑道：“想什么呢！她就是闲着没事，跑来玩玩的。”
王大伟这才恍然，啧啧两声，摇着头调侃：“我就说嘛！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小姐，这是花钱花时间来体验我们这些升斗小民的人间疾苦来了。”
他顿了顿想起正事，收起了玩笑神色，拉住冯鹤洲的骼膊：“哎，先别说她，我找断先生有正事。”
“找先生？”
冯鹤洲被他拉着重新走进了客栈。堂屋里依旧喧闹，周青瓷正给一个老农打菜，大概是手生，一勺菜抖抖索索，掉回去半勺，老农也不催，乐呵呵地看着她。
周青瓷憋着劲，小脸通红，好不容易才把菜扣进对方碗里。她抬起头，正好看见冯鹤洲回来，立刻丢过来一个埋怨的眼神，但碍于王大伟在，又不好立刻撂挑子。
可没等冯鹤洲反应，王大伟便拉着穿他来到了前台。断墨生坐在那里平静地看着书，仿佛周围的喧嚣与他无关。
“学生王大伟，见过断先生。”
断墨生抬起眼，放下书卷：“是大伟啊，不必多礼。这个时辰不在书院，有事？”
“先生，书院那边托我带封信，是位黑发武夫送的，还附赠了枚令牌，他说您看到就知道了。”
王大伟直起身，从怀里小心取出一个物件，双手递到断墨生的桌上。
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牌，材质普通，象是随手从树上削下来的，边缘甚至有些毛糙。但木牌正中，却刻着一个笔锋凌厉的字。
“杀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