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半,灰濛濛的大雨席捲天幕。
青色的山峦亦在朦朧雨中若隱若现。
韩当一身斗笠蓑衣,腰间佩刀,间藏手戟。
大步一跃,这就要衝出客馆。
简雍回来后,急忙上前阻拦。
“义公,万万不可。”
“赵嵩乃是赵苞族侄,又是赵忠义子,手眼通天,你这孤身一去,还有活路可言?”
“大丈夫忍得一时——”
“我忍得了,我老母、兄妹何辜?”韩当眸光似电,喝声道:“宪和,让开。”
“此行,本我家事,不便牵扯诸位进去。”
“这些时日多谢刘君照顾,此生无以为报。来世,韩当做牛做马亦当回报刘君恩情!”
“走也!”
屋檐滴水,街道上雨水飘泼而下,匯聚成溪。
韩当的脚印落下便被雨水冲的消失了痕跡。
“算了,隨他去吧。”简雍与韩当交际不深,自是不愿牵扯其中。
毕竟这一行人好不容易从底层爬出来,总算混到了一官半职,就指望著刘备能带个头,领著兄弟们过好日子呢。
这时候谁愿意去得罪赵忠啊。
“玄德,走吧,韩义公没救了。”
简雍、阎柔、张飞等人转身离去。
门口处,刘备望著空荡无人的街道,目光幽幽。
天有惊雷,霹需作响。
倒影在他瞳孔中的闪电激起了银。
“玄德、玄德?”
简雍拉了一把刘备,刘备这才回过神来。
他呼了口气,双拳紧。
年少之气是这世上最珍贵之物。
一去便不復返。
少年时,许多人敢於对浑浊的世道说不,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与之相搏。
可人到中年,经歷多年风霜,便得思考得失利弊,失了心气儿了。
此时的刘备,尚没经歷官场的侵染,一身游侠气。
哪怕满天的冷雨泼到这一身铁血之上,亦会瞬间蒸发。
他抬头看向天穹,默默道。
“备十五岁尚在雒阳游学时。”
“听闻袁氏兄弟好养士,也曾慕名前去。”
“可如果要加入他们这些青年士人,得有一定条件。”
简雍默默回过头来,听著刘备自言自语,眾人皆是不解:“突然说这些作甚?”
刘备没回答,继续道。
“袁绍非天下名士不见。袁术非高门大姓不见。”
“但伯圭兄告诉我,还有一个偏路子可以让我们这些边郡人也混在其中。”
“光武开国之后,天下盗贼频仍,京都阳常有劫质勒索之事发生。就连阴皇后的母亲和兄弟也因此遭难。”
“时至今日,便不单是勒索了,劫持新娘,替人入洞房之行,愈演愈烈成为了一种风尚。”
“新郎知晓后,往往也不敢报官。没办法,毕竟,南阳、雒阳,大汉司法不可问么,全天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。”
“能大张旗鼓行此醃手段寻求刺激之人,多是手眼通天的王侯子弟,或是背后有宦官依仗的浊流家族。”
“平日里年轻士人们为了养望,得扮作清流,装出廉洁、孝道的样子,可越是压抑自身,背地里就越是放纵。”
“慢慢的,京都膏梁子弟圈里就形成了一条潜规则,想要与这些浮华之士结为朋党,就必须参与此行,以保证有把柄捏在他们手里。”
上流社会的糜烂生活么,任何时代都有,本不值一提。
但刘备说这句话时,语气里带著刺透人心的寒意。
“后来伯圭兄为了发跡,离开卢门,去了刘太尉门下,备也离开了阳。” “当时备告诉你们,是因为要回家照顾生病的老母,其实不是———”
“备在雒阳南市杀了人。”
“地位还不低。”
“在被人察觉之前,我逃出了阳。”
哗啦,一道闪电撕裂天穹,照在刘备半明半暗的脸上。
正史中的刘备从来不是什么仁善之人,而是性烈如火的边塞游侠。
他的一生都与战斗二字绑定,同时代的人对他的评价是:“左將军有驍勇之名。”
“备有武勇。”
“梟雄之姿。”
“命世英才,兴兵朔野。”
曹魏朝廷更是给出明言:蜀中唯有刘备。
当他的剑决心出手时,老天爷也拉不回。
“知命郎的面具从来不是偽装,而是为了保护我的家人。”
“有些事儿,刘备不能做。”
他亮出汉剑,剑锋上倒映著面目挣拧的青铜面具。
“知命郎,可以!”
“秦汉两代歷来打击游侠,只因侠以武犯禁,可如果汉法不能保护我们,还要这法有何用?”
“法不能做的,剑能做!”
“我要去帮韩当,不需要理由!”
“谁与我去?”
关羽率先站出来。
“哪怕是去见泰山府君,关某也会走在前面为大兄开路!”
张飞亦是点头:“大兄二兄都去,那便去吧,俺听大兄的话。”
简雍、阎柔对视了一眼:“真去?”
“算了,去也无妨,这种畜生確实可恨,杀便杀了吧!”
“大丈夫活一生,不就图个痛快吗?”
刘备笑著戴上了斗笠,披上了蓑衣。
“都把脸蒙著,不要暴露了身份。”
关羽对杀人亡命这事儿有经验得很:“还得先向县里索要过所和符传,咱们离开令支,半夜宵禁过后,再悄悄杀回来动手。”
“最好毁尸灭跡,不要留下任何证据。”
半夜,城外山神庙处。
大雨渐消,屋檐滴水,暑气捲土重来,很快地面便乾燥起来。
韩当被追上后,在刘备的劝说下,忍了半夜,早已是怒不可遏,眼见月色抬头,便抱起首刀起身朝著令支城外的赵家鄔堡走去。
汉代的豪强,很多都不住在城內。
地方的小城池面积毕竟有限,无法造大寨子。
在郊外建造鄔堡,方便阴养死士,也可以和自己圈占的田园在一起,方便监督奴隶们种地、经营產业。
一旦遇到贼人,就可以发动死士自卫。
再者,许多豪强大姓重视名誉,有些事儿在城內做很快便会传开,沦为他人笑柄。
如果在自己的庄园里呢,无论怎么骄奢淫逸,那都无所谓了。
见韩当急躁不已,刘备拦住了他:“义公,等等。”
“如今已是宵禁时分,寻常鄔堡中每隔一个时辰打更人都会拿著刁斗巡一次。”
“待子时过后,人已倦怠,更方便动手。”
韩当压住怒火,双眼目耻尽裂,紧盯著鄔堡方向。
时光流逝,云开雾散。
刘备的大耳朵忽然在风中微动。
打更人的声响在鄔堡內传开了。
刘备猛然睁开双眼,平静道。
“动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