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放肆!”
幽州城门洞开,霜雪扑面。
右军都尉李天霜一声怒喝,声如裂帛,震得檐冰寸寸欲坠。
他按剑而立,铁甲覆霜,目射寒星:“本都尉奉镇北侯剑印,接管北营,三日内必解幽州之危!军令既出,如山难撼!”
话锋一转,他抬手指向先登营,声音陡然拔高,似刀出鞘:
“先登者,军之刀尖,营之亡魂!刀尖不往前,要刀何用?
蛮寇新挫,锐气折、军心乱,正是一击封喉之机!
明日拂晓,踏黑风谷,取忽必烈之首!
萧校尉若提头来见,本都尉亲捧金卮,为他请功;诸君亦人人可加官进爵,赏金不封顶!”
只字不提黑风谷是死地,更不提蛮军主力仍三万铁骑列阵。
副校尉韩蛰与两名千夫长面色如土,目光齐刷刷落在萧策身上。
雪落无声,先登校尉萧策的披风却鼓荡如旗,那是先登营两千弟兄最后的退路。
他当然看得穿局:
黑风谷若胜,李天霜揽功;若败,一句“畏刀避剑”便可斩他于军前。
甚至李天霜根本就想借忽必烈的刀,让先登营连骨带肉埋进雪谷,好把“临阵退缩”的锅扣得严丝合缝。
此刻,李天霜身后半步,赵泰眯眼含笑,手按刀镡,舌尖舔去唇边雪粒。
只等萧策口中蹦出半个“不”字,他便以“违抗军令”当场格杀,血溅城门,立威三军。
风骤紧,吹得火把猎猎作响,像催命的鼓。
萧策缓缓抬头,眸中映出冰河铁马,也映出自己两千兄弟的孤坟。
他忽然单膝点地,积雪没膝,抱拳声哑却如金石:
“先登营——领命!”
李天霜仰天长笑,抬手重重拍在他肩甲上,五指如钩,几乎要把肩胛捏碎。
“好!明日本都尉令人温好‘庆功酒’,天黑之前要么共饮,要么——”
他俯身贴耳,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,把后半句吹进萧策耳中:
“以你血祭旗。
雪落更急,瞬间盖没了萧策的脚印,也盖没了两千先登卒最后的生路。
李天霜拂袖而去,玄色披风在雪幕中翻卷如刀,马蹄踏碎冻土,溅起星沫般的冰碴。
城门洞下,火把被风压成扭曲的金线,映得萧策侧脸冷硬如铁铸。
“大人!”
韩蛰终于忍不住,声音压得极低,却像绷到极限的弓弦,“两千先登,七成是新卒;黑风谷里却是三万蛮骑、一万弓手!这令?”
“是催命符。”萧策替他把话说完,嗓音沙哑,却带着奇异的平静,“可军令就是军令,违令,先登营连今晚都活不过。”
他缓缓松开攥到指节发白的拳,掌心里赫然四枚血月牙。
寒风吹在伤口上,竟不觉冷。
“李天霜要的不是胜,”萧策抬眼,望向远处那团渐渐被风雪吞没的黑影,“他要的是我萧策的死,还有先登营两千条命,替他垫脚。”
身后两名千夫长怒极,钢刀出鞘半寸,寒光映雪。
“那就反?”
“反?”萧策豁然回头,目光如刀,逼得二人把后半句咽回肚里,“反了,幽州城立刻开闸放蛮军入关,北境三州、百万黎庶,谁守?”
风忽然停了,雪却更大,团团砸在甲胄上,发出细碎的金属鸣声。
萧策深吸一口寒气,声音压得只够三人听见:
“李天霜给我死局,我就给他破局,用他自己的局。”
他猛地转身,披风扬起一片雪雾。
“樊华!”
“在!”
“两百把火铳,铳管可都按我图纸已经打造好了?”
“回大人,全城铁匠日夜打造,如今已经打造完毕!百夫长赵三试射三发,两百步外可穿双甲!”
“好!叫赵三、孙涛召集所有人,带上火铳待命,天亮之前随我们出城。”
“喏!”樊华拔腿便走,雪地里留下一串深坑。
“韩蛰!”
“末将在!”
“火药箭不必拘泥弩箭——把匠作营剩下的断枪、残矛全部锯三尺为杆,火药装前端,尾羽用破布扎紧。
今夜四更前,我要五千支‘雷火矛’,射程比弩远,贯穿力比箭狠。”
韩蛰瞳孔一缩,瞬间明白:这是要把先登营变成移动火药库!
“得令!”
“李莽!”
“末将在!”
“带一千人,去城内油坊、药铺、漆行,凡遇桐油、松脂、烈酒、石漆,砒霜越多越好、统统征调。
再拆三十辆粮车,木板内侧钉铁钉,浇火油,我要一千只‘火刺猬’。
明晨卯时,黑风谷口,上风处,给我滚下去。”
李莽狠狠吞了口唾沫,眼底却燃起野火,可随后反应过来问道“大人?您要砒霜做什么?”
“嘿嘿!连夜派人找到他们的水源,把砒霜全部倒进去你可明白?”萧策抬手,替他把肩甲上的雪拍掉,“之后火起之后,谷口必乱。蛮军唯一生路是向北突围,那里,我亲自带火铳队等他们。”
李莽听闻,立马为萧策竖起大拇指,虽然有些卑鄙,但这绝对是妙计!
没有废话,他立刻安排人搜集砒霜,派人连夜去往黑风谷附近的水源。
雪夜里,先登营的营旗被风扯得猎猎作响,旗面上“死士”二字,像两团暗红的火。
萧策最后望向幽州城头,那里灯火稀疏,镇北侯的帅旗却高悬如月。
“李天霜,你想让我死,”他低声道,“我就先让你看看——什么叫以死为饵,向死而生。”
雪更大了,却盖不住两千先登卒脚下越来越急促的鼓点。
雪霁,城头万瓦披银,寒星未落。
先登营却沸反盈天,铁锹铲冰、战马套鞍、弩弦缠布,人人白袍加身,好似把整座幽州的雪都披在了肩上。
未到五更,两千人已成刃,刃口朝北。
萧策翻身上马,兜鍪一压,低声喝道:“开城!”
吊桥轰然坠下,碎冰四溅。
白潮涌出,转瞬没入夜色,唯余杂沓蹄痕,像谁在雪笺上潦草写下的一行狂草,直挑黑风谷。
城头火把“噼啪”一声爆响。
赵泰手扶垛口,指节冻得青白:“舅舅,他折腾了一夜,就为了给忽必烈送两千颗人头?”
李天霜甲胄外只披玄狐大氅,风把狐毛吹得猎猎如刀旗。
他盯着那行渐远的白影,嗤笑一声:“送人头?他也配。”
“黄口孺子,读了几页兵书,便以为能以雪为甲、以夜为刃。两千人,投进去连狼嚎都听不见一声。”
赵泰眉心仍蹙:“可万一他真在黑风谷翻出点浪花”
“浪花?”李天霜回首,眼底映着火光,像两口幽井里燃着磷火,“我南征北讨二十年,见的浪花多了,最后都沉了底。”
他抬手,遥遥指向北方,语气轻得像在数死人:“忽必烈的铁骑,一人三马,马后拖狼牙棒,专破步卒。先登营?连给人家棒上添肉都不够。”
赵泰恍然,低笑出声:“倒是天公作美,风雪封路,信鹰难起。否则此刻萧策的脑袋,已悬在忽必烈大纛之上了。”
“封路才好。”李天霜抚过腰间佩刀,刀鞘冰凉,像摸到了儿子的墓碑,“让他替我去啃第一口硬骨头。待他两千人血染山谷,二路大军踏雪而至,我再率大军收尾——”
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如铁:“到时候,不仅蛮军要退,萧策的罪名也要钉死:轻敌冒进,全军覆没。朝廷抚恤,幽州缟素,我儿泉下,也算有人陪葬。”
赵泰听得血脉贲张,仿佛已看见自己紫袍加身、御街夸官的模样,忍不住笑出了声:“舅舅算无遗策,那外甥便等着喝庆功酒了。”
雪原尽头,先登营的白影终于融进灰蓝天际,像一刃薄刀,无声地插向更黑的夜色。
李天霜收回目光,掸落肩上的雪。
清晨,黑风谷。
霜雪未化,铁甲生寒。
忽必烈掀帐而出,狐裘猎猎,面沉似铁。
帐前七员狼将单膝陷雪,头低得几乎能饮到尘。
“本王自龙庭出师,十年未尝一败。”
声音不高,却压得住风吼。
“幽州残兵不足两万,却三度抽我耳光——烧粮、劫营、斩我霍斯特!
昨夜三万狼骑,被两千先登碾得粉碎!尔等竟劝我收刀?”
为首的多尔木膝行半步,雪沫迸溅。
“王爷!运粮道被雪埋了,全军只剩一日之粮。再耗下去,不用天国动手,咱们自己就得啃刀鞘。”
“是啊!”其余六将齐声,“霜雪寒天,灶冷三日,再硬的狼也熬成饿狗!”
忽必烈抬手,一掌拍裂身旁旗杆,木屑混雪渣炸开。
“饿?破城之后,米山肉海随你们搬!冷?幽州城里锦被火炉给你们烧!
传令——”
他拔刀出鞘,刀尖挑起多尔木的下巴,寒锋映出对方瞳孔里的惊惧。
“今日日落前,谁先踏上幽州城头,本王封他威武大将军,赐金帐、赏万户!敢退后一步者——”
刀锋一转,斩断旗杆残桩,半截“狼”旗扑簌簌坠入雪中。
“如呜——噗!”
忽必烈话音未落,一口黑血喷薄而出,身形一晃,险些栽入雪地。
“大王——?!”
七位狼将齐跪于前,见状猛然起身,欲伸手搀扶。
可指尖尚未触及,七人竟同时血溅银雪,身形剧颤,扑倒在忽必烈脚下。
殷红与漆黑交织,瞬息凝成冰屑。
紧接着,四周蛮卒如被镰刀割麦,接连瘫倒,口吐白沫,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咯咯声。
雪原之上,惨叫与喘息混作一片。
“毒”忽必烈以手背拭去下颌黑血,瞳孔骤缩,眼底映出无数抽搐的身影。
他猛地提气,丹田却如遭锥刺,真气乱窜,五脏六腑似被火舌舔舐。
轰!
两侧山林忽传霹雳弦鸣,破空声尖锐如鬼啸。
无数火药箭、火雷矛倾泻而出,拖出猩红尾焰,流星坠雨般砸入人群。
落地一瞬,火团炸裂,冰屑与血肉同飞,赤焰映得雪夜恍若白昼。
蛮卒战阵顷刻溃散,人影四窜,惨号声被爆炸的轰鸣撕得粉碎。
忽必烈踉跄站稳,望向两侧山顶,只见山林之中有大量人影。
“坏了!被包围了快撤退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