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海,极司菲尔路76号。
沈惊鸿靠坐在冰冷的墙角,眼眸微阖,看似在闭目养神,实则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,反复推演着柳如烟传递出的信息所带来的可能性与风险。
“影武者,赵也。”——赵德明,这个平日里看似忠厚、实则精于算计的副区长,竟然是山口一郎安插在内部分量如此之重的一颗棋子!难怪“利剑行动”会败得如此彻底,所有关键节点似乎都被对方提前预知。
“资金往来,汇丰至瑞士,户名:zhao g。”——这是赵德明无法抵赖的铁证之一。只要能够拿到具体的账户流水,就能坐实他收受日方巨额贿赂、叛国投敌的罪行。这笔钱,沾满了“利剑行动”中牺牲弟兄的鲜血!
“证据在柳处,需契机。”——柳如烟手中掌握着更直接的证据,或许是赵德明与“樱”机关联络的原始记录,或许是其他能够一锤定音的物证。但她身处机要室,是赵德明重点监控的区域之一,贸然行动不仅会暴露她自己,也可能导致证据被销毁。这个“契机”至关重要,必须是一个能让她安全转移证据,或者自己能接触到证据的绝佳机会。
“坚持,外援已动。”——这五个字给了他无穷的力量。薇……一定是她在外面不顾自身安危,发动了所有的力量。她总是这样,看似柔弱,体内却蕴藏着惊人的能量和勇气。他必须坚持下去,绝不能辜负她的努力,更不能让赵德明的奸计得逞。
如何创造“契机”?
沈惊鸿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囚室。坚固的铁门,高墙上小小的铁窗,除此之外,别无他物。硬闯是不可能的。唯一的突破口,或许就在审讯本身。
赵德明现在一定很焦急。重庆传来的舆论风声,柳如烟可能的暗中动作,都会让他如坐针毡。他必然会加紧对自己的审讯,试图尽快拿到“认罪书”,造成既定事实,堵住悠悠众口。
而这,正是可以利用的机会。
一个大胆的计划,在沈惊鸿心中逐渐成型。他需要示弱,需要让赵德明觉得自己已经濒临崩溃,即将屈服。只有在赵德明认为胜券在握、警惕性降到最低的时候,才是“契机”出现的最佳时刻。
他需要演一场戏,一场逼真到连自己都要相信的戏。
重庆,林薇住所。
《大公报》那篇看似隐晦实则锋芒毕露的评论文章,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,激起的涟漪正迅速扩散。文化界、新闻界一些嗅觉敏锐的人士开始私下讨论,各种关于“上海某高层被日方收买、构陷抗日功臣”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,版本越来越多,细节也越来越具体。
林薇坐在书桌前,面前摊开着几张不同派系的报纸。除了《大公报》的后续跟进,另外两家颇具影响力的报纸也开始刊登呼吁“司法公正”、“警惕内部蛀虫”的社论,虽然依旧没有点明,但矛头所指,已相当清晰。
舆论的发酵速度比她预想的要快。这背后,显然有顾言笙和他那些新闻界、文化界朋友推波助澜的功劳。
然而,压力也随之而来。
老金再次秘密前来,脸色比上次更加凝重:“林小姐,我们收到风声,上面有人对近期报纸上的言论非常不满,认为这是扰乱后方、破坏团结。已经下令严查文章来源,并要求各报社加强内容审查,不得再刊登类似未经证实的消息。”
林薇的心微微一沉。果然,赵德明在重庆的势力开始反扑了。
“另外,”老金压低声音,“我们安排在调查统计局内部的关系透露,赵德明已经连续发来数封密电,措辞激烈,指控您……勾结左翼分子,散布谣言,污蔑党国忠良,企图营救其‘叛徒’未婚夫,行为可疑,建议对您实施……监控甚至逮捕。”
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。赵德明这是要将她也拖下水,彻底清除。
“监控?”林薇冷笑一声,“他们现在有证据逮捕我吗?”
“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。但若是他们铁了心要构陷,总能找到借口。”老金担忧地说,“林小姐,您最近最好不要外出,这里恐怕也不再安全了。是否需要转移?”
林薇摇了摇头,眼神坚定:“现在不能转移。我一动,反而显得心虚,可能还会连累帮助我们的朋友。他们既然想监控,就让他们监控好了。我倒要看看,在这陪都重庆,他们敢不敢光天化日之下,对一个没有任何真凭实据的‘嫌疑犯’动手!”
她顿了顿,问道:“瑞士银行那边有进展吗?”
“香港的朋友正在加紧运作,但瑞士银行的保密制度极其严格,需要时间和特殊渠道,急不得。”老金答道,“不过,顾先生那边传来一个好消息,他们在上海的人,似乎捕捉到了一些关于赵德明白手套的线索,正在顺藤摸瓜。”
“太好了!”林薇精神一振,“告诉顾先生,一切小心,安全第一。证据固然重要,但同志们的生命更宝贵。”
“明白。”
老金离开后,林薇走到窗边,掀开窗帘一角,敏锐地注意到街角多了两个看似无所事事、但目光不时扫向这边小楼的黑衣男子。
监视果然已经开始了。
她放下窗帘,脸上并无惧色,反而露出一丝决然。赵德明越是疯狂反扑,越是证明他心虚害怕,证明他们的方向打对了!
她回到书桌前,摊开信纸,开始给几位在学术界、文化界德高望重、且具有一定政治影响力的前辈写信。这些前辈大多具有爱国情怀,为人正直。她在信中不再隐晦,而是以沈惊鸿未婚妻的身份,痛陈沈惊鸿在上海抗日锄奸的功绩,以及如今被内部奸佞构陷的冤屈,附上她那份逻辑严密的分析报告(隐去了关键证据来源),恳请他们秉持公义,关注此事,阻止忠良含冤,助抗战大业清淤除障。
这是一步险棋,近乎于公开呼吁。但她已经没有退路。她要借助这些社会贤达的影响力,形成一股赵德明难以压制的民意浪潮。
写完信,她仔细封好,叫来翠儿(跟随她从上海来到重庆的丫鬟),低声嘱咐她如何避开监视,将这些信分别送到几位先生的府上。
翠儿虽然害怕,但看到小姐坚定的眼神,也鼓起勇气,用力点了点头。
上海,76号。
果然不出沈惊鸿所料,仅仅平静了一天,审讯再次升级。
这次他被带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刑讯室。各种叫不出名字、闪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刑具挂在墙上,空气里的血腥味和腐败气息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。赵德明亲自坐镇,旁边站着几个膀大腰圆、面目狰狞的行刑手。
“沈惊鸿,这是最后的机会。”赵德明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丝毫伪装的“惋惜”,只剩下赤裸裸的阴狠和急于求成的不耐烦,“签了这份认罪书,承认你被日方收买,泄露‘利剑行动’机密,并供出你的同党,我可以向上峰求情,饶你不死。”
一份写好的“认罪书”被拍在沈惊鸿面前的桌子上。
沈惊鸿抬起眼皮,扫了一眼那份充斥着捏造罪名的文书,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带着嘲弄的弧度,随即又迅速隐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疲惫、恐惧和挣扎的复杂表情。他低下头,声音沙哑而微弱:“赵副区长……我……我没有……”
“没有?”赵德明猛地一拍桌子,震得桌上的煤油灯灯焰剧烈晃动,“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!给我用刑!”
两个行刑手上前,粗暴地将沈惊鸿架起,绑在了一个十字形的木架上。皮带深深勒进他的手腕,传来一阵剧痛。
鞭子带着尖锐的破空声,狠狠抽在他的背上。单薄的囚衣瞬间破裂,皮开肉绽,火辣辣的疼痛席卷全身。
沈惊鸿闷哼一声,咬紧牙关,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。他强迫自己放松肌肉,不去对抗,让身体呈现出一种遭受巨大痛苦后的虚弱和震颤。他发出压抑的、断断续续的呻吟,眼神开始变得涣散,仿佛意志正在被一点点摧毁。
“说!你是怎么把情报泄露给山口的?你的同党还有谁?是不是重庆那个姓林的女人?”赵德明在一旁厉声喝问。
“没……没有……同党……”沈惊鸿的声音气若游丝,“林薇……她是……清白的……”
“还嘴硬!打!继续打!”
鞭子如同毒蛇,一下又一下地噬咬着他的身体。疼痛如同潮水,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神经防线。他紧紧守住灵台的一点清明,不断提醒自己这是在演戏,是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“契机”。
他需要计算着疼痛的承受极限,需要在恰当的时机表现出“崩溃”的迹象,但又不能太快屈服,以免引起怀疑。
汗水、血水混杂在一起,浸透了他破碎的衣衫。他的脸色苍白如纸,嘴唇被咬出血痕,呼吸变得急促而微弱。
不知过了多久,当行刑手再次举起鞭子时,沈惊鸿猛地抬起头,用一种近乎崩溃的眼神看着赵德明,声音颤抖,带着哭腔:“别……别打了……我说……我……我说……”
赵德明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,他挥手制止了行刑手,快步走到沈惊鸿面前,几乎是贴着他的脸,逼问道:“快说!是不是你泄的密?”
沈惊鸿剧烈地喘息着,眼神涣散,似乎精神已经处于崩溃边缘,他断断续续地说:“是……是我……是我无意中……说漏了嘴……”
“说漏了嘴?跟谁?”赵德明紧追不舍。
“跟……跟一个……不太熟的朋友……喝……喝酒的时候……”沈惊鸿的声音越来越低,仿佛随时会昏厥过去。
“名字!那个朋友的名字!”赵德明厉声喝道。
“叫……叫……”沈惊鸿的眼神更加迷茫,似乎在努力回忆,最终无力地垂下头,“我……我记不清了……当时喝多了……”
“混账!”赵德明气得一脚踹在旁边刑具架上,发出哐当一声巨响。他想要的是白纸黑字、指向明确的认罪,而不是这种含糊其辞、无法落实的“酒醉失言”!
但他看着沈惊鸿奄奄一息、似乎真的快要撑不住的样子,又觉得或许再加一把劲,就能让他彻底屈服,写出完整的认罪书。
“给他泼醒!继续问!”赵德明恶狠狠地命令道。
一盆冰冷刺骨的盐水泼在沈惊鸿血肉模糊的背上,顿时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,让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哼,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。
就在这极度痛苦的混乱中,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、极其短暂地与站在刑讯室角落阴影里的一个人影交汇——那是柳如烟!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,正静静地站在那里,面无表情,仿佛只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。
但沈惊鸿却从她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,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确认和……一丝决绝。
契机……快要到了吗?
沈惊鸿心中凛然,他知道,柳如烟在告诉他,她看到了他的“表演”,并且,她准备行动了。
他必须再坚持一下,必须给柳如烟创造出那个安全传递证据的“契机”!
他重新低下头,发出更加虚弱和无助的呻吟,仿佛灵魂都已支离破碎。
赵德明看着他那副样子,烦躁地在刑讯室里踱步。他需要沈惊鸿的认罪书来平息重庆的舆论,来巩固自己的地位,来向山口一郎证明自己的价值。不能再拖下去了!
“把他关回去!明天继续!”赵德明最终挥了挥手,语气中充满了戾气,“我就不信,撬不开他的嘴!”
沈惊鸿被像破布一样从木架上解下,拖回了那间阴暗的囚室。
身体上的疼痛是真实的,火辣辣地灼烧着他的神经。但他的内心,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。
戏,已经演到了高潮。接下来,就是等待落幕的时刻。
他靠在墙上,艰难地调整着呼吸,感受着生命力和意志力在痛苦中一点点凝聚,如同淬火的精钢。
窗外,夜色渐浓。上海的夜空,看不到星星,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。
但在这黑暗之下,潜流汹涌,决定命运的时刻,正在一分一秒地逼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