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史官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,他小心翼翼地将稿子呈上,那纸张仿佛有千斤重。
他写的每一个字,都浸透着一个文人对“为尊者讳”
张作霖叼着雪茄,眯着眼接过稿子,那双在刀光剑影中淬炼过的眸子,扫视文字的速度比机枪扫射还快。
起初,他只是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,可当目光落在“大帅夜观天象,知倭寇必败”这一句时,那笑意瞬间凝固,随即像被点燃的炸药桶,轰然爆发。
“放你娘的狗臭屁!”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,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直掉。
张作霖一巴掌将稿子拍在桌上,指着陈史官的鼻子破口大骂,“老子那天晚上在哪儿你不知道?我他娘的在后院跟汤玉麟他们划拳拼酒,喝的是能点着火的高粱烧!观天象?我观他奶奶个腿儿!老子看天上的月亮都是重影儿的!”
陈史官吓得一哆嗦,腿肚子转筋,差点给大帅表演一个当场跪滑。
他脸涨得通红,结结巴巴地辩解:“大帅……这……这是为了烘托您的神威……史书……史书嘛,得有点艺术加工……”
“加工个屁!”张作霖抓起案头的朱砂笔,对着那句“神来之笔”就是一通狂风暴雨般的涂抹,力道之大,几乎要将纸张划破。
“给咱改!现在就改!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,听着都牙酸!”他喘了口粗气,用笔杆子一下下敲着桌面,发出“笃笃”的闷响,每一个声响都像是敲在陈史官的心尖上。
“就这么写——”张作霖压低了声音,一字一顿,眼神却锐利如刀,“‘张作霖,原为辽西绿林好汉,说白了,就是个土匪头子。因见国弱民欺,洋人骑在咱们脖颈子上拉屎,心中那股邪火压不住,才拉起杆子跟他们干!’”
陈史官急得脑袋都快冒烟了,他哆嗦着嘴唇,几乎是在哀求:“大帅,万万不可啊!您如今是镇守一方的屏障,国之柱石,这‘土匪’二字写入国史,恐……恐有损您的威名啊!传出去,洋人会笑话的!”
“笑话?”张作霖冷笑一声,那笑声里带着三分不屑,七分桀骜,“怕啥?老子这辈子,从枪林弹雨里爬出来,靠的是兄弟们的命和手里的家伙,不是靠装神弄鬼,更不是靠那帮酸文人吹牛!让他们笑去!笑得越大声越好,咱正好听听,是他们的笑声硬,还是咱的炮弹硬!”
他站起身,走到陈史官面前,一把揪住他的衣领,几乎是脸贴脸地低吼:“你给老子记住了,咱这辈人,干的就是把天捅个窟窿的事儿!要是连自己过去是干啥的都不敢承认,那还算个带把儿的?真英雄,从来不怕出身低!只有那些心里发虚的软蛋,才需要用金漆把自己的出身糊起来!跪着写的史,配不上咱这帮站着死的好汉!”
说罢,他松开手,陈史官一个踉跄,瘫坐在椅子上,冷汗湿透了后背。
他看着张作霖决绝的背影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这已经不是在修史,这是在铸魂。
奉天城里最年轻的抄书手,外号“小墨娃”的孩子,接到了誊抄国史终稿的命令。
他还不完全懂得那些深奥的道理,只是遵照修改后的原文,用他那带着墨香的稚嫩笔触,一笔一划地写下。
在誊抄之余,老师让他写一篇读后感,他歪着脑袋想了半天,用最朴实的白话文写道:“大帅不是天上的神仙,他也会骂‘他娘的’,也爱喝酒,累了也会靠在椅子上打盹。但是,他不让洋人来砸咱们的饭碗,也不让东洋鬼子来刨咱们的祖坟。老师说,这就叫英雄。”
这段朴实无华的文字,竟被国史馆的官员无意中看到,拍案叫绝。
数日后,这段话被单独摘录出来,印刷成一本小册子,名为《童蒙史话》,雪片般发往了东三省乃至关内的各个小学堂。
很快,关内的街头巷尾,孩子们拍着皮球,跳着房子,口中传唱起一首新的童谣:“大帅不飞天,专啃大猪头;洋人敢瞪眼,一炮轰上天!他护咱的田,他护咱的坟,谁敢来偷俺们根!”
英国使馆的文化参赞史密斯,正端着一杯上好的祁门红茶,读着手下翻译过来的《童蒙史话》和那首童谣。
当读到“谁敢来偷俺们根”时,他手一抖,精致的骨瓷茶杯“啪”地一声摔在地上,碎了一地。
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:“我的天哪……这……这不是宣传,这才是人民的记忆……是刻在骨子里的历史。”
当夜,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潜入了奉天国史馆。
来人正是从北京秘密赶来的史学大家陈寅恪。
他无法容忍张作霖这种“粗鄙”的方式篡改历史,在他看来,历史应当是严谨、客观、不偏不倚的。
他一路摸进最核心的档案室,翻开了一部名为《血账录》的卷宗。
卷宗里没有文绉绉的修辞,只有一笔笔血淋淋的记录:“光绪二十六年,英吉利商人于奉天境内贩卖鸦片‘福寿膏’,致三万七千余人染上毒瘾,家破人亡者九千户……”“光绪三十二年,法兰西传教士以‘传播福音’为名,实为测绘地形,因村民阻拦,竟纠结教民纵火烧村,全村三百余口,活口无几……”
一桩桩,一件件,触目惊心。
陈寅恪的手开始发抖,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部粗制滥造的个人崇拜史,却没想到看到了一部浸满血泪的民族控诉书。
他怒极反笑,对着空无一人的档案室低吼:“疯子!你们这群疯子!你们要把史书变成一部复仇的檄文吗?!”
他从怀中掏出自己耗费半生心血写就的史稿,那里面有他对历史最公正、最客观的评判。
他觉得,这种充满仇恨的“历史”会毁了国家的未来。
他划着一根火柴,点燃了自己史稿的一角。
他要用自己一生的心血,来殉这个“公”字。
火光熊熊燃起,映照着他痛苦而决绝的脸。
就在火焰即将吞噬所有稿纸的瞬间,纸页上竟凭空浮现出一行细小的、却灼灼发光的小字:“史之骨,在于真;史之魂,在于公。”
陈寅恪猛然一怔,还没等他反应过来,火焰“轰”地一下窜高,将整卷史稿吞噬殆尽。
狂风从洞开的窗户卷入,将那燃烧后的灰烬吹上半空,无数黑色的灰蝶在空中盘旋飞舞,竟诡异地拼出了两个大字——“司马光”。
随即,字迹消散,灰烬落地。
陈寅恪踉跄着后退数步,撞在书架上,发出一声巨响。
他双目圆睁,眼角竟渗出了两行血泪。
真?
公?
什么是真?
什么是公?
难道记录下民族的血泪,就不是“公”了吗?
难道粉饰太平,才是史家的风骨吗?
他一生的信念,在这一刻,轰然倒塌。
几天后,一封匿名信被送往伦敦泰晤士报总部:“我们都错了。我们一直称他们为野蛮人,但真相是,我们用鸦片和谎言,亲手把一个文明的国度逼到了野蛮的边缘。现在,他们找回了属于自己的记忆……而我们,正在无可挽回地,成为历史的罪人。”
史密斯在回国的轮船起航前,最后一次来到了大帅府。
他将自己的护照拿出来,用笔,重重地划掉了上面的“sith”,在旁边,用还很别扭的汉字,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字——“史悔”。
他对着张作霖,深深地鞠了一躬:“大帅,我来的时候,是个傲慢的文化使者;我走的时候,是个卑微的忏悔者。”
张作霖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白牙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别整得哭丧似的。欢迎常来,下次记得,把你们家祖宗欠咱的黑账,也一并带来!”
长城脚下,新建的巨大工地上,铁史碑的基座已然落成。
随着一声令下,巨大的熔炉被开启,百吨烧得通红的铁水,如同愤怒的火龙,被缓缓灌入巨大的碑模之中。
在铁水即将注满的那一刻,张作霖亲自捧着那部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《国史全编》最终原本,走到熔炉边。
他没有丝毫犹豫,将这部足以传世的孤本,奋力投入了滚滚铁水之中!
“给老子烧!”他对着冲天烈焰,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,“把那些纸上的委屈、墨里的憋屈,都他娘的给老子烧干净!给咱华夏子孙,烧出一个铁打的真相!烧出一个谁也掰不弯、砸不烂的铁脊梁!”
烈焰冲天,纸张在触碰到铁水的瞬间便化为灰烬,仿佛将文字的灵魂,彻底融入了那百吨钢铁之中。
就在这一刹那,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、沪上、金陵、甚至偏远村落的书斋里,上百名参与过国史编纂的学者,无论老幼,无论身在何处,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感召,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笔。
他们齐齐地面向东北,口中,用一种庄严无比的语调,齐声念出了那段早已刻骨铭心的碑文最后一句:
“华夏之史,不在西洋博物馆,而在炎黄民心;华夏之魂,不在奴颜跪笔,而在挺直腰身!”
北京,一间不见天日的暗室里。
陈寅恪颤抖着手,将最后一张写着“批张宣言”的草稿撕得粉碎。
他摸索着,伸向身边那排冰冷的盲文书架,指尖划过那些凸起的文字,最终,他发出一声长长的、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的叹息,低声自语:“也许……真是我瞎了。”
熔炉的烈火终于渐渐熄灭,巨大的碑模静静地矗立在夜色里,像一头蛰伏的远古巨兽。
滚烫的铁水在模具内开始冷却、凝固,发出细微而密集的“噼啪”声,那是钢铁在收缩,是历史在定型。
整个工地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,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等待着黎明到来,等待着那段被钢铁浇铸的记忆,第一次展露在天地之间。